Antinomy

专写冷门。

徐伯钧×陶书利(三)

半个月过去了,陶书利的伤已经全部恢复了。他每日按时上课,课后完成作业,表现颇佳,徐督军很满意,没有再找他的麻烦。

这几天周先生因为家里有事告假,陶书利不上课,每天出去闲逛。徐伯钧不放心,怕他赌瘾再犯,派了个人默默盯梢,少爷闲逛不要紧,但只要进了赌场,立马向他报告。 

是日风和日丽,鸟语花香。这天陶书利特地起了个大早,装模作样地向下人问起督军,得知督军吃过早饭已经乘车离开,陶书利长舒了一口气。他来到餐厅乖乖地吃过早饭,对管家说要出去逛逛。

这天天气十分晴朗,阳光有些晒人。陶书利戴上自己的蛤蟆镜,迈着六亲不认的步伐,慢悠悠地晃荡出门。才一出门,他就开始警觉的打量四周,见没人跟着自己,叫了辆黄包车。黄包车拉着他跑远了。 

半柱香后,黄包车停在了越城最大的花鸟市场前门。陶书利随手扔给车夫一块银元,下了车,打量着眼前的街道。

平常这里是人挤人,到处是摆摊子的小贩,卖什么的都有。此时时间尚早,有些铺子还没开门,市场里逛街的人并不多,只有几个老头仰着头在逗鸟。 

陶书利并没有抬头看招牌,他沿着巷子一边走,一边默默地在心里数着:六、七、八........数到第十三家铺子,他停了下来。这家铺子很小,竟然没有挂牌子,门面也极为普通,门口歪七扭八挂着几个鸟笼。

红色的木漆门紧闭着,陶书利上前锤了锤门。 

“来啦。”隔了一会儿功夫,门开了。一个睡眼惺忪的伙计打着哈欠出来了,看到陶书利,张口就道:

“这位爷您请回吧,掌柜的老母亲病了,回家探亲,今儿不开张。”

“我不买鸟儿,我买切糕。”陶书利答道。

伙计扫了他一眼,把门打开了:“您跟我来”

伙计带着他进门。店里地方很小,堆满了杂货,摆着各式各样的鸟笼,却大部分都是空的,看起来很久没有客人了。伙计走到柜台后面,陶书利这才发现墙上竟然有一扇门,很隐蔽。

伙计打开门,门后是一条长长的走廊通往后院。陶书利跟着伙计一路往里走,一边走一边打量着周围的环境。伙计先带陶书利来到账房,桌子后面坐了个戴眼镜的老先生,身后靠墙的木架子上摆满了盒子。“五块起注,您换多少?”老先生问道。陶书利从怀里掏出一张银票交给他,低头说了几句,老先生点点头,从架子上翻了翻,将对应的筹码交给了陶书利。

伙计随后将他带往二楼。 陶书利在楼下就听到二楼喧哗的声音,他沿着台阶刚走上二楼,就被满屋子的烟味熏了一口,呛得他扇了扇鼻子。

地上放了四五张赌桌,围了足足几十个人,个个围在桌前,神情专注地盯着台面。 陶书利绕过他们继续朝前走。不时有赢的人高兴的大喊大叫,也有人输的倾家荡产,哭喊连天。还有人跪在地上求佛拜神,保佑自己下一局能翻盘。陶书利常年出入赌场,对这一幕见怪不怪。他见伙计还跟着,扭脸儿对伙计道:“你忙去吧,这地儿我熟。” 

越城的赌场有很多。虽然南京临时政府曾颁布赌博禁令,但是社会动荡,百姓中不乏嗜赌成性者,赌博作为历史悠久的恶习难以被禁止,禁赌令渐渐成了一纸空文。由于赌场利润巨大,许多达官显贵也纷纷入股,更有军阀、军官甚至公开将赌博作为筹响集款、填补军需之法。如此种种牵连甚广,所谓法不责众,政府官员们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,更何况这里面有许多他们得罪不起的大人物。

辛亥革命之后,越城由于政府禁赌,赌博之风一度被遏制,后来军阀四起,社会动荡,赌场渐渐从地下变成了半公开化。最近越城新就任的民政长冯江霖本人十分痛恨赌博风气,为了树立良好官风,加上新官上任三把火,要求严查赌馆赌坊,于是各个赌馆不得不暂时转入地下。可大家心里都清楚——赌博是政府官员、军官财政收入的重要来源,有这些保护伞,废赌令不过一纸空文。

越城虽小,但由于地处要道,经济富庶,聚集了诸多达官显贵,其赌博之风也十分悠久。除了麻将、牌九、花会等老式赌博,近年来还传入了西洋的老虎机、回力球、赛马等西式赌博玩法。当地的赌场大大小小遍布整座城市。即使是芝麻大点的小赌馆,各种赌具都是一应俱全。其中分馆最多、实力最雄厚的要数永鑫赌场。

陶书利来的这家赌场,不过是永鑫赌场的一家小小的分馆。永鑫赌场虽然在越城实力雄厚,却比其他赌馆更加低调,伙计们训练有素,对于来的客人也有一定的限制:最豪华、规模最大的主馆只接受会员名册上的客人,大多是商人政客、富豪明星之流。小馆子除了赌注比别的馆子更高,有些馆子必须要熟客介绍才能进。 

据说永鑫赌场的老板除了开赌坊外,还经营地下钱庄——哪个官员手里有要洗的黑钱,来路不明的赃款,只要从钱庄一过,便可以正大光明的钻进腰包。富人手里有闲钱,可以投进去放贷生利息,急用钱的人可以高息拆借。其规模之大,利润之高,早已超过赌场的收益。永鑫在越城的实力雄厚,离不开这些灰色生意背后,那些背景强硬的客人的暗中保护。赌场生意利润颇高,青帮地痞、流氓无赖都想分一杯羹,可在越城却没人敢去砸这里的场子。 

提起这永鑫幕后的老板,也是个传奇人物。陶书利刚来越城的时候,在赌场,就听他那群狐朋狗友说起过他。这老板姓田,叫田文翰,听说以前是个读书人,还中过秀才。辛亥革命爆发后,弃笔投戎,参了军,后来退伍去了上海开始学做生意。他天资聪颖,又有天赋,生意越做越大,赚了很多钱,最终却放弃了在上海的生意,只身返回了越城,重新打下这片江山。

田老板虽然富得流油,常年与高官政要,富商巨贾打交道,本人却十分低调,现在将生意交给下人打理,自己深居简出,鲜少露面。有人说这是因为田老板做的是灰色买卖,常年和多方势力打交道,树大招风,不得不保持低调。也有人说因为他日进斗金怕别人眼红害他。总之各有各的说法。   

陶书利今天来赌坊不是为了赌博,而是要见一个人。他要为自己的将来盘算。 在徐府的这段日子,他思索了很久,想了无数种从徐家捞钱的方法。最直接的当然是继承遗产,但他马上否决了这个想法。因为母亲的死,他心里一直仇恨徐伯钧,他不相信像徐伯钧这样无情无义的人,会把自己亲手打下的江山,留给一个私生子。何况他还有个正室夫人生的大哥,和一群虎视眈眈惦记着徐家这块肥肉的狼,和他争夺这顿肥餐。他实在没有把握。

后来他又想故技重施,假借赌博的名义,偷偷将财产转移到自己名下。可自从上回输掉洋楼和酒庄之后,徐伯钧对他严防死守,坚决不许他再去赌博。况且徐伯钧在越城耳目众多,再想像以前那样行事要困难许多,难保不出纰漏。若是让徐伯钧发现了,恐怕陶书利有十条命也不够被枪毙的。

他感到孤立无援。以前他在陶镇树大根深,又有一家自己的赌坊,通过赌坊暗中转移财产并不困难。但现在他来到了越城。陶书利在这里缺乏根基,又没有人脉,别人虽然敬他一句“小少爷”,也不过是看在徐督军的面子上,给他这个纨绔子弟一份薄面。 陶书利清楚自己在越城会面临怎样的境况,但他还是来了。因为他惦记着父亲手里那块更大的蛋糕——毕竟时代变了,比起富甲一方的陶老爷,手握兵权的督军徐伯钧显然更吃香。只是现在,事情比自己想的要棘手很多,他需要做长远打算。 

思来想去陶书利觉得,他这只鸟儿想要搭个窝,必须要找一棵大树傍着。先立住脚,再慢慢扩大实力,而现在自己徐家小少爷的身份,就是他的本钱。 

他打定了主意,花高价,通过赌场的一个混子联系上了一个人。这个人叫马三,是个光头,十几岁的时候在青帮干过,后来被老馆子招过去当伙计。他很有能力,为人又忠心,跟了田老板很多年。田老板信任他,将他从分馆调到了新建的主馆,现在混得不错。

那个混混儿告诉陶书利,马三答应在今天见他,地点就是这座赌坊二楼的临仙阁。

所谓临仙阁,不过是一间包厢的雅号。陶书利打发了伙计后,见周围没人注意自己,悄悄溜进了包间儿。

一进门就看到屏风前坐着一个穿黑色布衣的光头。屋里的赌桌已经换成了吃饭的圆桌,上面摆满了美酒佳肴。明明只有两个人,却摆了四素两荤两汤,还有两瓶上好的美酒。 

陶书利有些受宠若惊,转念就明白了,自己如今的身份地位,已与往日大有不同,于是欣然接受这般待遇,心里还有几分小得意。

马三看到了他,连忙站起了身:“是陶大少爷吧,恭候多时了,快请坐。”一边说一边走过来,为陶书利拉凳子。 这个马三站起来比陶书利足足高了一头,膀大腰圆,十分健壮,看起来像个保镖,说话行事却很有分寸,文质彬彬的,与他粗狂的长相不太搭,给人一种奇怪的反差感。

 陶书利坐下来。他这个人向来不喜欢兜圈子,于是和马三寒暄客套了一会儿,就直接表明了来意,希望马三能在中间牵线搭桥,介绍他和田老板认识。等到事情办成了,一定有重谢。

马三没有直接回应,而是和陶书利说了些田老板的事儿。他告诉陶书利,田老板年纪大了,钱也赚够了,不想再折腾了。现在他很多事情都不再出面,而是交给手下的人打理。之前也有很多人想见他,他都推辞了。自己虽然跟了田老板几年,但是田老板身边能人众多,自己其实也说不上什么话,只怕会误了陶书利的事儿。

陶书利伸手手往怀里一踹,掏出来一张银票来,放在桌面上,伸手一推,推到对方面前,一拱手:“马兄,我仰慕田老板已久,只是我在越城人生地不熟,无门无路啊。您刚才说田老板身边能人多这我信,但是他信任的不还是您这样的老臣吗?我知道他老人家这尊菩萨不轻易下凡,所以才找您给我来个仙人指路,牵个线搭个桥。这点辛苦费您收下,等到事情办成,另有重谢。” 

马三看见桌子上的银票,瞟了眼上面的数额,不动声色,嘴上推辞道:“少爷您这是干什么?这钱我可收不得。田老板有规定,私下不能收客人银两的。要让田老板知道我要被辞退的。”

陶书利道:“小弟我初次拜见大哥,这点体己钱权作小弟的见面礼,您拿回家给嫂子置办点衣服首饰。我刚来越城,以后需要您帮忙的时候还多着呢。”说完端起一杯酒一饮而尽:“来,我敬您一杯。” 

马三看着陶书利,点了点头,将银票放在一边,乐呵呵地给陶书利倒了杯酒:“都是兄弟何必客气呢。既然少爷您肯赏脸叫我一声大哥,我再不答应就是不识抬举了。陶老弟啊,你放心吧,这件事情我一定尽全力。不过有一点,今天的事情,你知我知。”“明白!来,我先干了这杯!” 两个人各取所需,都很开心。又是互相敬酒,又是互相夹菜,一边喝一边聊,不知不觉已经是下午了。

陶书利出门的时候喝的醉醺醺的,伙计扶着他,叫了辆黄包车,给了车夫一块大洋让他帮忙照应着些。陶书利迷迷糊糊地被拉着,等到了督军府门口,车夫将他扶下车,他已经站不稳,晃来晃去就要往地上倒。车夫一看连忙把他扶到大门口的台阶上坐着。

门口值班的两个士兵认得陶书利,一个赶忙敲门通报了管家。另一个士兵想把陶书利扶起来,被他一把推开。

陶书利坐在台阶上,感觉世界天旋地转,胃里一阵恶心,张口哇哇直吐。吐完了他瘫倒在台阶上,恍惚间他看到徐府门前拐角停了一辆黑色的轿车,觉得很眼熟——那正是徐督军常坐的车。

徐伯钧此时正坐在车里休息。他中午刚参加了一场宴会,也喝了不少酒,他让司机把车停在门口,没有下车,开着窗户通风。他坐在沙发上闭目养神,想缓一会儿,散掉周身的酒气儿。 徐伯钧下车的时候,正看见台阶上瘫着的陶书利。好巧不巧,两个酒鬼就这么相遇了。 

徐伯钧的酒量远远比陶书利要好,虽然微醺,但是神志尚清醒,只是走路身形有些摇晃。他第一眼看见陶书利瘫在地上,还以为自己看错了,走近一看,可不正是醉猫一样的陶书利嘛。

陶书利打了个酒嗝儿,嘴里一股味儿,他睁开眼,看见徐伯钧的脸庞和雪白的头发丝儿在自己的眼前晃悠,一下子清醒了不少。他平常见到他爹像耗子见了猫,今天也不知道怎么回事,竟然丝毫不怕。也许是因为喝了酒胆子大了不少,也许是因为办成了事儿心里高兴。他看见他爹瞪他,竟然借着酒劲儿,狠狠瞪了回去。 

徐伯钧站着,陶书利躺着,两人都喝了不少,有些懵,也不说话,就这么大眼对小眼,一直瞪着对方,幸亏管家及时出现,打破了尴尬的局面。

管家带着一帮伙计,乌压压地从门后钻出来。他见到瘫倒在地的陶书利,连忙吩咐一帮家丁把少爷抬回去。陶书利彻底没劲儿了,像只布偶似的,晃晃悠悠任他们摆布。徐伯钧目送着陶书利被抬走,反应过来,指着他,质问管家:“这怎么回事?怎么喝成这样?” 

老管家无言以对,可怜兮兮的低下头。徐伯钧看着和自己父亲差不多年纪的老管家,有些心疼。他太晓得陶书利那个混世魔王的狗脾气了,徐府的这帮下人们夹在他们中间,确实受了不少委屈。 

这会儿天渐渐黑了,晚风有些凉,徐伯钧被风一吹,酒劲儿上来了,有些难受。他也不再追究了,在管家的护送下回房休息了。

评论(1)

热度(15)